闷热的午后,从玻璃窗向外望,街面上的行人步履匆匆。“吱呀”一声,门被推开,进来的是一支炫酷星球大战“光剑”和一个巨大的挎包,还有一位着一身国风服装的年轻人。
松天硕到了,带来迟到的惊艳和“喜人”的快乐。
这个夏天,随着喜剧综艺《喜人奇妙夜》的播出,《八十一难》《渡口》《万松书院》等作品使观众直呼“炸裂”。“喜人”们以独特角度改编了中国经典故事,比如将《西游记》中的“唐三藏取经”改成“隋三藏取经”,围绕“只有凑够八十一难才能取得真经”的主题,为原著故事中的沙僧“正名”;在《梁山伯与祝英台》的爱情故事中演绎了“万松书院师生毕业季”的故事。其中,松天硕饰演的孙悟空、祝英台师父等角色,收获了观众的好评:“这只猴子骨相绝了!”“松导是我见过最孙悟空的孙悟空!”“‘终一生度世人,终一世度一人’,松老师的这句话太燃了!”“书院的行礼这个细节也太戳人了,师父的那一个退步,师娘的那一句‘我’,让人一下飙泪。”
7月24日,在酒仙桥附近的一间咖啡厅,北京青年报记者和90后松天硕聊了聊他与“喜人”的渊源,以及关于他的艺术创作那些事。交谈间,他的幽默和儒雅之外,还流露出了一种松弛感与执着感的复合。或许是最近熬过了最深的夜,他的标志性八字眉下的双眼在惺忪与炯炯之间横跳,惺忪是因为困,炯炯是因为他说的做的都是自己最爱的事。
从小到大演猴子,想创作新一点的孙悟空
透过《喜人奇妙夜》的舞台,松天硕凭借深厚的戏曲功底和独特的表演,赢得一片赞誉。他所在的“四士同堂”喜剧小队创排的《八十一难》,好笑之余铺垫着温柔的底色。松天硕在其中扮演孙悟空。对他而言,演“猴”出彩,绕不开京剧世家的渊源。
1991年,松天硕出生于北京,他的曾祖父、祖父和父亲均从事京剧行业,他自幼便受到浓厚的戏曲艺术熏陶。他的父亲松岩是风雷京剧团团长,擅猴戏,是北京京剧界有名的“美猴王”。松天硕的爷爷在京剧团做盔箱工作,“管勒头,一辈子跟京剧行头打交道”。松天硕清楚地记得第一次登台的场景:“那时候,我刚上幼儿园,三岁不到,演出是我爷爷带我去的,他给我勾了一个猴脸,然后用大人的一件戏装上衣给我改了一件小猴衣,我穿上之后,他又扔给我一棍儿,叫我上台表演。我当时还小,脸上糊着油彩,穿上猴衣又热,特别难受,节目没到,我就要咧咧。爷爷一会儿换一种零食,我一要哭,他就塞给我,一直撑到我演节目。当时没有音乐,我上去之后,爷爷就拿着话筒念锣鼓点,‘八大台、仓才、仓才、仓、仓才、仓……’跟平时我和爷爷玩儿似的,我就拿棍儿开始耍。最逗的是,我爷爷是在侧台拿着话筒,我一直冲着我爷爷演,结果大概五分钟的节目,我给大家看的都是侧脸。”
五岁的松天硕正式参加商演,演的第一场戏就是风雷京剧团的代表剧目《大闹天宫》。“我演一小猴,给孙悟空报信,有一句台词是:‘启禀大王:天兵下界。’然后跟老师打一套偏表演的戏,很有喜剧风格。最后再跟我爸一块在台上耍一会儿阵仗,演这么三番。”上学后,松天硕也利用业余时间学戏,他学的第一出戏是冉海峰老师教的《武松打店》,自此确定了松天硕的行当是武生。后来,薛宝臣老师教了他一出《打金砖》。上小学那些年,松天硕放了学基本上都是去演出。到了初中,松天硕跟着曲永春老师正正经经学了一出完整的开蒙戏,正式踏入戏曲行当。
一到猴年,风雷京剧团的小学员班必排一出猴戏,到各处去演出。从小到大,松天硕一直演猴子。松天硕语气中充满感情地回忆:“对我来说,孙悟空这个角色是有重叠性的,不光是1986版影视剧中孙悟空的经典形象,还跟我爸塑造的孙悟空有关系,因为我从小就看我爸演孙悟空。从一开始,我演小猴,慢慢长高后,也正经学戏了,开始让我演哪吒,哪吒和孙悟空都有一套正经的打法。再长高一些,我演不了哪吒了,就开始演二郎神……随着长大,《大闹天宫》的角色,我几乎演了个遍,我对这出戏简直不能再熟了。”
不仅饰演戏曲中的孙悟空,松天硕还能惟妙惟肖地模仿六小龄童、周星驰、张卫健等版本的孙悟空。“我都开始演话剧了,依然有人找我演孙悟空,有儿童剧版的传统孙悟空,还有实验先锋性的孙悟空。”
网友赞叹松天硕的孙悟空“可爱得致命”,他笑言:“中国的小孩没有不喜欢孙悟空的。在作品《八十一难》中,我想尝试新的人物塑造,让每个人的形象都和既有的人物不一样。所以,唐僧师徒四人的角色,从头套到衣服到设计,我都是一点一点盯的,整体上既要协调,也得有个性。比如沙僧一角,我觉得他要表现的是接地气的气质。至于孙悟空,我就想创作一个新一点的孙悟空。”
松天硕对孙悟空的妆发要求很细致,他想让孙悟空体现出活泛和现代感,于是摒弃了一开始的全头套造型,借鉴了金毛狮王造型——两个下胡子粘到脸颊两侧,上边的毛发则是将自己的头发喷黄,连接处用红发带装饰,再加一个金箍,头顶梳一个小鬏。虎皮裙采用的是白色的布料,有兽皮元素,如此才不跟唐僧的衣服撞色,“这样一打眼,整体颜色鲜亮,现代感就出来了”。
“猪八戒的形象也是如此。我认为猪八戒不能太丑,鼻子要小一点,得是一个可爱的小猪。所以八戒的头发要稍微烫点层次,盖一个小帽,把刘海儿露出来,这些都是定好的。而最难做的是鼻子,光一个鼻子的妆造就用了三个小时,造价好几千。因为它的质感要像真的长出来的一样,要用很薄的皮贴着演员鼻子的倒模一点一点磨平,最后再喷成肤色。”松天硕解释。
创作经历了“八十一难”,剧本和表演是一个整体
松天硕直言作品《八十一难》就是经历了“八十一难”,一点点磨出来的。
这一故事是松天硕和王建华、刘旸、李治良四个人共同完成的,前后花了两个月时间。“旸哥是非常好的编剧,他写一个大纲,我们在此基础上修改,几乎每个人对这个作品有想法和有感觉的地方都给磨出来了。而且,我们还写过一个职场版,唐僧是领导,带徒弟们赶业绩。但是这一版本改了很多次,到后来我们已经改不动了。最终,距离开播还有半个月的时间,我们才改成最后这一版。”他长吁一口气说,“经常听人说,有的作品是编剧的剧本好,有的是演员演得好,其实这二者不能单纯地分开评价,只能写、不能演的,上不了舞台;而只能演、不能写的,又几乎会被淘汰掉。有创作能力的人,写是一方面,与演员之间的磨合也很重要。在我看来,剧本和表演是创作的一个整体。”
最初,松天硕作为表演指导接触综艺节目《一年一度喜剧大赛》,是因为恩师刘天池。“天池老师跟我说,有一个挺有意思的事,她觉得挺适合我。我就来了。”到了节目的第二季,松天硕和刘旸、宇文秋实三人组成“老师好”团队,他们都是有演技、会写本、能玩梗的多面手,用《虎父无犬子》等作品证明了他们的能力。对此,松天硕直言自己很幸运。“我觉得喜剧大赛好就好在‘新’,没有太多的人做过这件事情,也没有那么多的框框,它提供的只是一个舞台。你能编或是能写,你会sketchcomedy(素描喜剧,被称作‘美式小品’)或是漫才(日本曲艺的一种)、相声、小品,只要你写的东西扔在这个台上,让大家笑,或者让大家觉得好,你就成了,这就是新喜剧。所以我正好是在这个相对‘野蛮生长’的一个时期,恰巧把我能做的事儿放到了台上。”
前不久,由马旭东、宇文秋实倾情助演的《万松书院》,广受赞誉。“老师好”组合重回观众视野,“你瞅瞅你那个重音”等笑点和包袱,成为许多网友在生活中也爱玩的“梗”。而松天硕在“喜人”的松弛有序,被网友夸赞“来了劲了”。松天硕坦言,在喜剧的舞台上,好看是唯一标准。“十来分钟的作品,最终还是要给大家带来快乐,让大家觉得作品好看。台前和幕后,我都体验过了,很累,很煎熬,尤其到后期,压力很大。做节目考验的是两个方面,一是之前积累的技术手段,操作方法;二是对生活的储存——因为比赛是一个不断往外掏的过程。有时还要看运气——往往是在某个时间点上,灵光一现,就知道应该做什么作品了。”
对于喜剧,松天硕将其理解为一个小话剧,或是一出舞台戏。“它是一个演出,演出就需要排练,就需要确定性。这个包袱我觉得响,但演完在观众那儿没响,我们就得想为什么。是节奏的问题,还是铺垫信息的问题?如果是技术的问题,就得通过大量的测试,去细细打磨。在舞台上,演员的配合和气口都是环环相扣的。在创作当中,保持情绪稳定很重要,这样才能相对理性地去解决一些问题。”松天硕直言。
只想做好看的戏,不论它是戏剧还是喜剧
从戏曲跨界到喜剧赛道,松天硕已在喜剧中渐露头角。对此他表示:“喜剧大赛不是我的本职工作,我是北方曲剧院的一名导演。我的工作就是负责做一个戏,让观众觉着好看,不论它是戏剧,还是喜剧。”
2013年,松天硕毕业于中央戏剧学院导演系。他认为,中戏为他开启了一扇打开自我世界的门,改变了他的人生轨迹。“在进入中戏之前,我喜欢京剧都不算正事儿,而在中戏突然变成正事儿了,而且是我自己喜欢的正事儿。”
毕业后,松天硕进入北方曲剧院工作,一直从事与传统艺术相关的工作,他感叹:“老先生们的帮助对我是一个非常有益的学习过程。我觉得传统作品需要老先生把关,纯创新的实验性的作品,也需要在老先生指点下,交给年轻人去创新。”
这阵子,松天硕觉察到了来自身边的一些变化。“之前,看综艺的年轻人和剧院里的人是两个圈子,后来发现其实不是的。前几天,院里的一位老师看了《八十一难》,觉得写得编得真好,认为我的这条路走得挺好。我当时听完之后心里特别高兴,也受到鼓舞。”松天硕由衷地表示,“这些年,院里的领导非常支持年轻人创作,我在外面接触了一些市场手法,希望能给院里做出些风格新一点的作品。”
今年33岁的松天硕在跨界喜剧之前,和父亲松岩一起创排过话剧《网子》《缂丝箭衣》《角儿》等作品,成功打造了“梨园三部曲”,不仅在全国各地演出近百场,还赢得了业界的广泛认可。“北京的戏剧市场有很多观众,而且年龄相对偏低。我爸当时也是看中这些年轻的观众,他想以话剧的方式给京剧增加一点生存的能量。我受我爸的影响很大,而且我们父子性格比较互补,能一起干事儿。我跟我爸做这些话剧,就是为了传播戏曲文化,让观众爱上京剧。这几部戏对我后来的审美和创作方向也产生了很大影响。”
松天硕说他从父亲身上学到的就是热爱,“我爸六十出头了,还是天天练功。我现在就有点吃老本儿。小时候我第一感觉就是他很忙,天天工作,见面不多。第二感觉就是京剧确实有了市场,那时候虽然家里见不着我爸,但是剧团人手儿不够用的时候,我爸经常把我叫去演出。我记得我上了初中,早上起来他给我打电话说,放学去剧场,要演谁谁谁。其实戏曲当中的群演也很累,该翻跟斗得翻、该打得打,我爸可能是放着我这个小劳动力不用白不用。那会儿大园子小园子,大戏小戏,国内国外,都能感受到整个行业的蓬勃生命力。大家的演出费其实不高,但是演出多,就这么一个小剧团,一年能演六七百场。”
源于这份对戏曲的热爱,松天硕在各种舞台上抓住机会就展示戏曲元素,他举例:“比如说翻跟头,我其实是有两个心态。一个是为了这个戏好看——这个戏到这儿,不翻跟头也能过去,叙事上是没问题的,而翻跟头就是为了‘找一个好儿’,让这个戏更好看。再一个,我作为一个演员,也愿意去为观众卖把子力气。”
具体到喜剧大赛的舞台,不管是自己做的戏,还是帮别人助演,松天硕认为都应该尽力把自己的东西往台上放。“尤其是帮别人助演的时候,就更要给人家添彩儿,有高级的东西就拿出高级的。没有的话,翻个跟头也是个活儿。即使没有笑声,但至少在这个点儿上观众的感受不会往下掉。”
最大的收获是朋友,表演要“准”还要“巧”
提及参加喜剧大赛最大的收获,松天硕毫不犹豫地回答:“朋友。”至于自己的交友之道,他说:“善良,是最低标准。能够互相欣赏,是最高境界。在‘喜人’团队,我们好就好在朋友们的理念都不相同,但他们在台上的感觉都是对的。这个经验特别宝贵,会对自己帮助很大。”
对于创作,松天硕笑言:“我这个人不太有自我表达的欲望。我写剧本很少从0到1,比如在‘喜人’的剧本,我会根据别人写的东西去琢磨,最后再附上我想说的话,把一些东西拆解到剧本里,然后整合出一个东西来,这是我习惯的操作方式。我也会总结一些方法和技术,但它是经验,不是规则。也就是说,它是帮助我判断得更准确,而不是去规范我的创作模式。”
松天硕认为,作为一个艺术创作者、一个导演、一个演员,必须要有自己的审美。“大家说好看,我很高兴。但我高兴不是因为说我帅,而是大家夸我的审美。我觉得上台出镜,确实应该精神点,应该有工作的状态。”对于表演,松天硕则表示,要在“准”的基础上再打造个人风格,所谓“准之上是巧”。“我们创作作品得先要求准,再一个就是巧,只巧不准,观众就蒙了,不知道我们在说什么。准了以后还巧,才会‘啪’一下,让观众觉得,‘哎哟,这太好了’。”
古人说:“素履,往无咎。”是叫人们从原点出发,追求朴素、自然、实在,保持本色向前行。用松天硕的话就是“把眼前的活做好,去做行动派”。在他看来,“说到底,艺术不是艺术家,如果要把自己当艺术家了,基本就自毁了一半了;要把艺术当成一项技术工作去做,就能再往前走。”
文/本报记者李喆
供图/松天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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