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一轮巴以冲突爆发至今已五个多月
，随着以军的行动造成加沙地带越来越严重的人道主义危机
，美国与以色列之间的分歧也日益突出
。3月10日
，以色列总理内塔尼亚胡驳斥了美国总统拜登对他的指责
。拜登此前接受采访时指出
，内塔尼亚胡对加沙战争的态度
，对以色列的伤害大于帮助
。内塔尼亚胡则回怼称
，以色列当下的政策“得到了绝大多数以色列人的支持”
。

不仅美以之间龃龉不断
，以色列内部矛盾也随着军事行动的延宕而重新冒头
。而这与美国也脱不了瓜葛
。事情还得从3月初的一次访问说起
。

当地时间2024年3月5日
，美国华盛顿特区
，以色列国家团结党领导人本尼·甘茨与参议员会面后离开美国国会大厦
。甘茨是以色列民族团结党主席
，也是内塔尼亚胡的政治对手
，也是以色列战时内阁成员
。 本文图片 视觉中国

重量级反对派不同寻常的美国之行

3月初
，以色列“战时内阁”三巨头之一、“民族团结党”领导人甘茨受邀访问美国
，会见美国副总统哈里斯、国家安全助理沙利文、以及参众两院议员
，谈论的话题包括加沙军事行动、黎巴嫩方向的安全应对、释放人质协议、对以援助、加强两国联盟、战后加沙安排等
。结束华盛顿行程后
，他还飞赴英国
，与英国政要会谈
。

此举不同寻常之处有二
：
其一
，拜登政府在未曾邀请现任总理内塔尼亚胡访美的情况下
，打破外交惯例
，邀请并高规格接待以色列执政联盟最重量级的反对派领导人甘茨访美
，讨论当下美以关系中棘手的国家安全议题
，属于美以关系中公然的外交“越顶”
。其二
，甘茨出访美国的计划在临行前一天才致电通知内塔尼亚胡
，有违所有部长的出访计划须先获得总理批准的政府规章
，属于以色列政治中的一次“越顶”
。此种双重“越顶”显示出拜登政府与内塔尼亚胡政府之间的矛盾激化
，也显示出以色列的国内派系矛盾重新激化
。

2022年底
，内塔尼亚胡的利库德集团携手宗教锡安主义势力和极端正统派势力赢得大选
，建立以色列历史上“最右”、最保守的政府
。新政府上台后
，执政联盟在司法改革、巴以关系、定居点、宗教等议题上奉行极右翼立场
，在国内外广受诟病
。试图“毕其功于一役”
，去除右翼主导以色列政坛最后一个屏障的激进“司法改革”
，在国内尤其激起中左翼反对派的强烈抵抗
，酿成“宪政危机”
。全国各地反对派大规模的示威游行
，在2023年的大半年时间里都成了每周的“惯例”
。

2023年10月7日哈马斯空前规模的袭击
，对以色列国内的激烈党争迅速按下了“暂停键”
。在强烈的不安全感和复仇情绪下
，以色列国内同仇敌忾
，暂时团结起来
。甘茨、拉皮德等多位重要反对派领导人
，都纷纷表达加入“紧急团结政府”的意愿
。最终
，内塔尼亚胡选择与合作“门槛”较低的甘茨联手
，由他本人、国防部长加兰特与甘茨建立“战时内阁”
，负责制定战时政策
，对安全部队下达行动指令
。甘茨所在的“民族团结党”共有5名议员（包括甘茨本人）出任无任所部长
，被吸纳进入“安全内阁”
。双方还商定
，若无双方同意
，新政府将不通过任何与当下紧急情势无关的法律和决议；政府的所有高级官员将留任
，直至战争结束；新的高级官员任命需要甘茨和内塔尼亚胡双方同意
。

当地时间2023年12月24日
，以色列特拉维夫
，以色列总理内塔尼亚胡在基里亚军事基地主持召开内阁会议
。

久拖不决的战事与重新凸显的矛盾

然而
，此种团结局面好景不长
。随着战事的胶着拖延
，围绕与加沙冲突相关的几个议题
，以色列国内不同群体和派系之间的矛盾重新凸显
。

其一
，内塔尼亚胡是否应该下台
，提前选举
？以色列主流舆论认为
，作为执政联盟领导人
，内塔尼亚胡对未能预防和阻止哈马斯的突然袭击负有主要责任
。2023年10月中旬的民调显示
，80%受访者认为内塔尼亚胡应该为这一事件担责
，大多数人主张一旦对哈马斯的战争结束就举行大选
。以色列民众对政府的信任降到了20年来的低点
，利库德集团和内塔尼亚胡本人的民意支持率也随之“雪崩”
，而甘茨领导的民族团结党支持率飙升
。一次次的民调显示
，如果当时举行大选
，利库德集团和宗教锡安主义政党的席位将大幅下降
，现在掌权的执政联盟将遭遇惨败
，而以民族团结党为代表的中间党派席位将大幅增长
。2023年11月中旬民调显示
，如果当时举行大选
，执政联盟只能获得45个席位
，而反对派将获得70个席位——其中
，甘茨的民族团结党为36席位
，利库德只获得17个
。

拉皮德、耶尔·戈兰等中左翼反对派领导人攻击内塔尼亚胡不适合当总理
，应该提前下台
。2024年2月初
，全国各地约50处出现大规模反政府集会
，甚至出现堵路、与警察扭打等情况
。民意的转向也使得执政联盟内部对内塔尼亚胡的信心动摇
。利库德集团内部有不少成员为此忧心忡忡
。他们担心
，如果战后内塔尼亚胡不辞去利库德领导人职务
，利库德将在20年内无法重掌大权
。去年12月底
，沙斯党发言人也公开提出期待“新领导人”
。

面对日益增强的提前大选压力
，内塔尼亚胡提出
，根据以色列选举周期
，新的选举“还需要数年”
。面对日益不利的形势
，内塔尼亚胡所领导的利库德集团选择进一步与极右翼势力“抱团取暖”
。在2月底举行的地方选举中
，利库德集团往往与宗教锡安主义势力联合推举候选人
，从而在选战中占得先机
。

其二
，是否接受尽快停火以解救人质
？大批人质长期遭受哈马斯拘押
，生死未卜
。新年以来
，要求尽快解救人质的抗议愈演愈烈
。抗议者在特拉维夫“人质广场”
，为人质举行一周一次的集会
。人质家属在集会中分享痛苦
，表达对政府的绝望
，愤怒谴责政府抛弃了他们的亲人
。耶胡达·巴拉克等左翼人士赞同尽快停火
，以争取解决这个紧迫的道义问题
。但斯莫特里赫和本·格维尔等极右翼则公开宣称彻底击败哈马斯、消除其威胁更加优先
。以色列右翼执政联盟和“战时内阁”成员大多并不表态
，其实他们与这些极右翼分子的立场相似
。对于内塔尼亚胡及其领导下的执政联盟而言
，冲突在加沙地带持续甚至向黎以边境等其他地区扩散
，有利于其延续政治生命
。一旦实现停火
，公众对执政联盟追责并要求提前大选的社会政治压力将骤然加大
。

其三
，是否要求极端正统派青年服兵役
？大规模冲突爆发以来
，以色列在加沙、黎以边境、叙以边境、约旦河西岸等多个方向都保持着大规模的军力投入
。10月7日袭击发生后
，以色列军方就紧急征召了28.7万名预备役人员
。但战事的持续和扩大
，仍然使现有的战斗部队疲惫不堪
。最近几周
，以色列国防军宣布计划增加新兵的强制性服役时间
，推迟一些预备役军人的退休
，同时增加他们每年必须服役的天数
。在以色列国防军人力投入捉襟见肘的窘迫处境下
，极端正统派兵役豁免问题再次成为政治论争的焦点
。

2月中旬
，未来党领导人拉皮德提交法案
，要求结束极端正统派事实上的兵役豁免
，否则国家不再为他们拨款
。即使在执政联盟内部
，要求极端正统派青年入伍以填补人力短缺的呼声渐起
。3月初
，国防部长加兰特称
，“军队现在需要人力
。这不是个政治问题
，这是个数学问题”
。尽管甘茨、拉皮德等都希望极端正统派分担责任
，但向极端正统派强制征兵的提议受到极端正统派和极右翼群体反对
。极端正统派领导人甚至威胁大规模移民国外
，以抵制强制征兵
。迫于政治上继续拉拢极端正统派的需要
，以内塔尼亚胡为首的执政联盟继续维持着长期以来的极端正统派青年兵役豁免
。

当地时间2024年2月7日
，耶路撒冷
，美国国务卿安东尼·布林肯与以色列总理内塔尼亚胡会晤时握手
。

其四
，是否响应美国的战后加沙安排
，推进“两国方案”
？新年伊始
，拜登政府就派遣国务卿布林肯访问中东多国
，积极推销美国版的战后加沙方案
，核心就是沙-以关系正常化换取巴勒斯坦建国
，并由巴勒斯坦自治政府负责战后加沙的管治
。这个方案获得了以色列左翼的积极响应
，但却受到内塔尼亚胡领导的右翼执政联盟的强烈反对
。1月28日
，以色列极右翼势力召开了一次会议
，通过了题为“胜利之约和复兴定居点——定居点带来安全”的宣言
，主张在加沙腹地重建定居点并“鼓励”（实际上为驱逐）战后巴勒斯坦人口“自愿移出”
。这次会议的参加者包括11名现任部长
，以及15名执政联盟议员
，以及数千名极右翼分子
。这其中
，除了来自宗教锡安主义阵营的极右翼分子斯莫特里赫、本-格维尔等
，还有不少利库德集团的重要成员
。2月中旬
，以色列政府还以内阁一致通过决议的方式
，反对美国和部分阿拉伯国家提出的建立巴勒斯坦国计划
。内阁中持中间立场的甘茨和艾森科特等民族团结党领导人也同意这一决议
。

3月7日
，左翼媒体《国土报》甚至专门发表社论
，呼吁民众上街示威
，迫使内塔尼亚胡下台
。结合甘茨和拉皮德等重要反对派领导人的言行
，中左翼新的“倒阁”行动已经启动
，以色列国内派系之间的矛盾和极化正重新激化
。几乎同时
，美国总统拜登和副总统哈里斯也在近日频频公开发表对以色列右翼执政联盟严重不满的话语
。

面临国内外的强大压力
，以内塔尼亚胡为首的右翼执政联盟很可能实行“拖字决”
，尽力抵制提前大选
，以待巴以局势和美国大选出现有利于自身的变化
。但右翼执政联盟内部的团结局面能够维持多久
？极端正统派是否继续支持执政联盟
？利库德集团内部是否走向公开的分裂
？这些问题都将考验执政联盟能否延续
，并决定内塔尼亚胡的政治生命是否提前终结
。

（汪舒明
，上海社科院国际所副研究员）